渡鸦(四)

傍晚18:03,他从计程车上下来,司机讶异于在东江区这一段下车的人竟然不会额外给一些小费。讨要的请求被对方冷着脸的给憋了回去,他悻悻地开向路口另一位衣着清凉怀抱波斯猫的贵妇。

大天狗依凭着记忆蹚过满街的暮色,途经一栋栋长相无差的二层洋楼。与这些无机物对峙了十分钟后,他像大多数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适时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来这儿的原因。

无论如何,这并不是完全萌生于他自身的意愿。

首先是源博雅下午把自己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谈话,阐明了看管好一个精神间歇紊乱青年兼证人的重要性。清姬在女子警察们午间闲谈的话题中,貌似不经意地提到了一个被警方忽略的证人死于犯罪人员之手的案例。下班之前,青行灯一转椅子,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你不盯着他,说不定就像那个谁一样人间蒸发了。”

好,好,好。他向上级,同事,和自己妥协了三遍。

于是在一个毫无私心的理由的驱使下来到这里,勉强也算是应了妖狐的约。

走了好一会,大天狗觉得情况不大对头。从上一个岔路口拐弯后,应该再走个一小段路程就能抵达目的地。他抱着手机,蓝色的小箭头终于从天而落的一刻,他发现他走过头了。

这绝不是因为他分心或是忘记地址,只不过是他想当然地把目标定位为一个人声满溢至街上的住宅。而当他找到正确无误的门牌时,其后的房屋与环绕它的墨绿灌木一样宁静地凝望着他,灯光自静谧幽深中缥缈地扩散至外,宛如某种低靡动人的呼唤。

大天狗目测了一下光源的位置,从支路绕到后院。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观察阳台上的人。

妖狐低着头看手机。晚风吹动银白额发如蓬松柳絮,短袖口露出的两只胳膊肘撑在乌铁栏杆上,旁边还摆了一听可乐。

当然,大天狗没有闲情逸致去寻觅画面中的美感,占据脑内大部分领土的是理智思考通知他——你又被这个小骗子耍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翻开界面,发信人号码不明。

“你生气啦?”

天光气息奄奄,妖狐看不清大天狗现在是什么表情。他叼着被咬扁的吸管啜了两口,半晌没有等到回应。于是用这个没被拉黑的号码又敲了几个字过去。

“派对是有的,但小生没说是今晚。”

妖狐不知道的是,大天狗收到这两条短信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这个号码也拉入黑名单。

他抬头,青年人托着脑袋,干净的面庞挂着月光般的笑容朝向他。类似于恶作剧成功时的纯真,展露得无所顾忌的喜欢,以及底部质地黏稠的黑暗。

清风自高处之人身边掠过,带着他的气息向他袭来。心弦自原本的安然跳脱而出,震颤出的轻鸣亦溶于风中。

在逾越对视所应停留的感情线之前,大天狗打算从这里离开。

直到悠然的青年倏然变了脸色。

妖狐步履不稳地后退两步,还未完全冷却的笑容凝固为惊恐与痛苦。仿佛此刻有什么在他体内肆虐,他捂住胸口,瑟缩着蹲下身。

在大天狗视角中唯一剩余的一只手虚空地抓了两下,似乎是想撑在栏杆上。可最终只有易拉罐被忙乱的指尖碰倒,摇晃着从空中坠落。

强烈的心悸袭来,一种隐藏的微弱的情绪牵扯出的恐惧顷刻涌至四肢百骸。而另一种更坚决的意志,逼迫他对于当前的状况作出应对。

他快速地环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靠近这栋住宅后,拔腿往院子里跑。手一拉铁门,那门就吱呀呀地开了。省了翻墙的功夫。

在去往阳台的一路,大天狗以刑警的视角再度审视方才的情形。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在食物里做了手脚。他意识到他应该先叫救护车。然而当他冲到二楼时,铺在他面前的实景是倒地不起的人正吊儿郎当地挂在围栏上冲他笑。

跨过落地窗边缘的脚步与手机拨号的手指一并静止。

妖狐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举起手里的另一罐可乐小幅度地晃了晃。

“给你留了一罐。”

话说到一半,妖狐就明显感觉到围绕在大天狗周围的气场变了,往相当不好的方向。他阴沉着一张脸一步步走向自己,尽管他差不多一直都是这个表情。妖狐心虚,端着的手臂不由得弯了弯。脑内暗暗地敲打方才恶作剧的那个自己。可他不耍点小花样,那根榆木头不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离开吗?

正在他寻思着事情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时,大天狗一把拿过他虚握着的可乐罐。

身体本能应激第一步——护住脸,妖狐嘴上还不忘着念叨两句。

“别别,只是个玩笑。”

大天狗眯眼看着交在他面前的两只胳膊,竟被这人的反应弄弯了唇角——如果没记错,这是妖狐第三次在他面前认怂。

可乐罐捏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外壁上还挂着几滴新鲜的小水珠。

妖狐忍不住从自己胳膊间隙小心翼翼地往外偷看,没见着那一闪而过的笑容,只见着那只易拉罐笔直地向自己砸下来。

在他还没想好身体应激的第二步时,那个250ml的铝罐就在半途刹住车,以一个不重不轻的力度磕在自己的头顶上。稳稳地立了三秒,失去一只手掌的扶持后毫不意外地跌了下来,却被另一只手掌仓惶地抓住。

妖狐抓住湿漉漉的金属罐,第一时间望向大天狗的眼神里掺着一点迷惑。

……这算是被撩了?

大天狗不想追究这件事。为了避免妖狐老是用那种哄骗小姑娘的态度和他交流,他预先把谈话的内容带回正轨上。

“你准备坦白一切了么?”

请不要说得好像我是共犯一样。

妖狐思考着,把汽水放到一边,指甲抠着掌心,直到那里的凉度随着时间静静流失。他摆出一副神秘的模样,眼珠时不时地往某个方向转几下。末了,压低声音凑到大天狗跟前说。

“我们去屋里谈?”

进屋后,他们没有选择一楼偌大的会客厅,而是就近在二楼一个有布艺沙发的小房间里坐下。妖狐站起身给他们倒点喝的,他本来想询问下客人的意见,又想起来自己家只剩下酒,罐装饮料,一大堆快过期的茶叶。

他果断地选择烧一壶白开水。

生水在黑暗之中慢吞吞地升温之际,妖狐半倚在狭长的杂物台上,忽而腻烦起天花板上垂下的三个艺术性吊灯。它们笔直的光束直直地刺探着他的五官与肩脊,这让他回想起在审讯室内的时光。人类原本对于时间就不甚灵敏的触觉无限削弱,那些利剑般的白色灯光穿刺犯人心底的黑暗。强度不足以照亮他们阴郁的过去,又不足以杀灭现时黑暗的怨毒。

你一直都知道,你和他们不同。

他一伸手,把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扭向一边。开始想象着,大天狗这时或许正在对那间屋子进行一番侦查。

水还没有烧开,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事实上,大天狗没有像妖狐所想的那样警惕,仅有先行的潜意识给出的几个无关紧要的信息点。类似于房间的朝向,使用频率之流。装潢较一楼而言朴素许多,但也谈不上违和。没有任何照片。

妖狐回来把水递给他后,难得地没有拐弯抹角。

 “她和那个人是同一个黑帮的,我曾经在她的手机相册里见过他的照片。”

他的视线不定时地游离。掌心紧贴着滚热的杯壁,指尖若有若无地敲点在杯缘上。

“我是在她死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以前只是隐约有预感她似乎与什么人在暗中往来。”

“事实上,在电影院里我收到了她的手机发给我的一条限时销毁的邮件。等我回到家时,她躺在浴池里,已经没有呼吸了。”

埋于阴影的眼瞳有极短的一瞬,流露出了近乎真实的情感。

“我意识到我可能被什么人陷害了,不敢去碰她的身体。这时候厨房发生了爆炸。”

“我有两个选择,要么逃跑,要么躲在那间浴室里。被烧死,也可能被警方救出来然后关进监狱。”

“那之后,我父亲动用了关系,假装我精神出了问题,这样即使被查出来也不一定会被判重罪。”

“再之后,你出现了,只花两三天就把我送了进去。”

妖狐耸耸肩,笑地有点无奈,却看不出来对大天狗的作为有任何怨恨不满。

“父亲因为我之前在医院里做过的事而生气,于是对我不管不顾。”

全程,大天狗没有给出回应,也没有设计诱导性的询问。事情远非他之前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的直觉告诉他,依凭那位养父对妖狐多年的了解,他这回的“不管不顾”恐怕是因为妖狐所待的地方已经不够安全,在警察的监视下反而更不容易被钻空子。若真是这样,那此番把他放出来的举动怕是欠考虑了。

阐述者此刻也仿佛陷入了同一片沉思,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

大天狗注视着玻璃制桌面上两个人色泽单一的倒影,存在的另一种可能如受惊的白鸥从思绪海岸腾空而起。至少现在,他们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们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的。”

妖狐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从恍神中着陆于现实。他露出一个和顶灯色泽一样和煦的笑容。

“是呀,我们。”

大天狗呷了一口不那么烫的白开水,想起几个小时前妖狐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以为你宁愿做个两三年牢再出来改头换面。”

该为你竟然能记得一字不差而开怀么?

妖狐下意识地舔舔干燥的嘴角,挑起眼尾,以目光摩挲另一只杯子上的手指,交织的光影细细雕刻过骨骼的形状。

“现在不一样了。”

“没人想成为局外人。”

手指从他的视野中撤离,大天狗环抱着双臂往椅背上靠了靠。

“一般而言,没人想掺和进这种事里。”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妖狐所在乎的某样事物,滞留于从容的神色开始出现裂痕。他开口,原本温雅的声线由于承载着过量的恸怒与绝望深深地沉入谷底,却像是雷鸣般喧腾于低空。金色的眼瞳布上血色的云丝,里头的神情尖锐可怖。

“我已经没法脱身了。”

与之对视的天空色眼眸未受到一丁点纷扰,它们的主人一语不发,时间仿佛是表盘的指针被按钮拘束。暴风降临前的那种压抑退去,单薄布料下的肩膀微微收拢,湮灭他浑身上下最后的一点攻击性。

“我为方才的失态向你道歉。”

霎时聚集起的浓烈筑壁后是熟悉的温润宝石,只不过因为潮湿看起来更柔软。妖狐用手背蹭了蹭眼睛,眼瞳里的水汽沾染上睫毛。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过活,不明不白地就……失去什么了。”

或许换个人就会被他现在的样子打动,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甚至给他一个拥抱。可这个人断然不会是大天狗。

“你在害怕。”

他的身体颤了一下,那些晶莹的软弱停止流动。

探索者冷漠地揭示出他所见的真相,他站在远处,直定定地看着青年将真假不明的情感悉数收拾好,套回看似纤薄却刀枪难入的盔甲,口才伶俐。妖狐微笑着回答他。

“人人都有自己恐惧的事物,警官先生。”

“我无法向你提供什么保护。”

“你会的。”妖狐险些脱口而出,不过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舌头,考虑一番。“我能保护我自己。”这个答案好像也怪怪的。妖狐垂着眼,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己额头一侧几撮短短的头发。向来是妙语连珠的接话小能手开始选择回避这个问题。

“明早九点在滑冰场见。”

撂下这一句话,大天狗就拿起放在腿边的公文包准备离开。妖狐还没来得及消化完那句话里头的信息量,不这句话本身的意思很简单,但大天狗这样说就代表他愿意两个人一起解决这个案子了?

“等等,这么晚了,你考不考虑……”

“不。”

又来了。

妖狐起身想拦他,结果对方跨了两三步就抵达了门口。他喊了大天狗一声,可当那人捏着门把手转头看着自己时妖狐又觉词穷。他知道自己此时不在状态。反倒是大天狗垂眸思考了一会,替他接了半句。

“你一个人住害怕的话,可以找你父亲给你雇几个保镖。”

青年哑然半晌,忽地笑开嘴角。乌云后踟蹰已久的太阳展露出金色容颜,顷刻挥去阴霾。

“好提议,不知道平安警局的第一警探愿不愿意抽空担下此任?”

大天狗嗤笑一声以替回应,妖狐久久瞩视着那背影,空间的阻隔也不能让他挪开视线。

从妖狐家里出来时,天空只剩下几枚细小的星星支撑起所有亮度。藏匿于密云后头的月亮,今天忘记散下如水银芒。

他回头看了一眼住宅二层的光亮,轻薄的纱帘在空中荡起,像是告别时手中挥舞的方巾。

另一种可能——这些不过是这个人施展的另一种障眼法。

妖狐从淋浴间出来,从冰箱里翻出一个入狱前才买的苹果。虽然没有那时新鲜,多亏现代农药赐予的防腐能力,离腐坏还差得很远。

比爱情要久远许多。

他按亮手机屏幕,瞥见白色数字下的未接来电时,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回拨了两次,那个人才接听。

“怎么突然有空给我打电话?”

“……你等等。”

电话那头响起了一堆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妖狐耐心地啃着苹果。透过分贝不高的杂音可以判断出,他现在应该移动到类似阳台的位置。

“你被那个人放出来了?”

妖狐随口应了一声,怎么听都觉得荒的语气里有幸灾乐祸的痕迹。又审视着瘦削的果核寻思了片刻,最终不打算计较这些。

“他已经查到你头上了,你和你家小公主留点心。”

 “多谢叮嘱。”

荒把手臂上沾到的一点淀粉抹去,换了一只耳朵听电话。

“所以这算是你的决定么?”

“是啊,不然还能怎么样。”

荒微掩起双眼,低矮居民楼的内部诞生出一朵又一朵的光,其中贮藏着同样细小的人声。

他认为这个问题不该被如此轻视。那位先生很久以前说过,他们做的事是在悬崖间走钢索,可当下他觉得妖狐的处境更像是坐在炸弹箱边选择红蓝线,一条连接着的是粉身碎骨,另一条连接的也不是安枕无忧。

“那该小心的人可不是我。”

妖狐待的房间太空旷,以至于他此时的笑声略微失真。

“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四个。”

荒皱着眉头,反驳时语气里伴着锋利的坚决。

“是三个,他不会趟这浑水。”

妖狐和荒认识很多年了,他很清楚荒有多痛恨那种情况的发生,与对那个人的爱恋一样深沉的痛恨。在他和一目连认识之初,妖狐完全想象不出荒深陷恋爱泥沼对一个人死心塌地——还不如想象他踩着20cm的高跟鞋去T台上扭胯。

现实是一条单向前进的波浪线,作为旁观者的妖狐有幸收获并见证了前者的发生。


-

 

翌日早晨9:03,大天狗在经过了自认为是虚度的三分钟的等待后,独身走进了滑冰场。

老式的彩灯招牌在白天看起来灰头土脸,半开放式建筑乍一看有旧时赛马场的风貌。于平安京寥寥几家滑冰场里,Rolling Lake是面积最大的,也是年龄最大的。

偌大的冰场还未到营业时间,尚处于休整状态的冰场里有乳白色的绵绵雾气在低空弥漫。

围栏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保洁工,横着手机打斗地主。接连输了几盘后胜率掉到了50%以下,他忿忿地把手机关上,这才看见场内已经进入许久的闲散人员。

“先生,那边那位先生。”

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快步向大天狗走来。

“我们十一点才营业,现在暂时不开放。”

大天狗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介于上次在电影院的经历,他这次出门时确认了两次自己有没有带相关证件。正当他准备把证件拿出来时,远处跑来了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梗在两人之间。

“等一下等一下……”

妖狐顺着气,反手偷偷地拍了下大天狗的胳膊。

保洁工见了妖狐,表情有些诧异。  

“妖狐先生,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么?”  

“挺好的,河童先生。您呢?”  

“还是老样子。”  

河童勉强地扯扯嘴角,他的长相较年龄显小。一双水蓝的眼睛通透明亮,流转间又不经意暴露他内心逐渐开始高涨的不安。  

他望着眼前的两个人。  

“二位是想趁着清净来这滑冰?”  

妖狐像是感到为难似地垂头思索了一会,全然没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瞒你说,我们是来调查那件事的。”  

此话一出,河童仿佛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呆楞在原地。  

“这位是我的朋友,副业是侦探。”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指,看向大天狗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防备。大天狗揣测,如果刚刚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恐怕这一趟就是白来了。  

妖狐眨了眨眼睛,稍稍拉近了与河童的距离,语气里满是真挚。  

“只是我个人想确认一些事情,我会尽量不打扰你们的。”  

河童没有方才那么警惕,却仍不敢与大天狗对视。  

“哪儿的话,怎么说您和雪女小姐的感情也是……”  

“非常感谢你。”  

妖狐无比感激地走上去,握了握对方的手。这一道,算是将河童的戒备心基本卸去了,忍下胆怯回握了一下妖狐的手。待二人走开几步后,咬咬牙冲着妖狐说了一句。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我地方请告诉我,我很乐意帮忙。”  

妖狐仅是报以短促的一笑,扭头时那弧度就消减了。  

他们走到了滑冰场的南端。一停下来,大天狗就对他说。  

“你迟到了。”  

妖狐下意识地想翻白眼,却还是忍住了,半举着双手算作投降。  

“我的错。”  

他把手放下来。  

“请尽量别拿出你的身份证件,这里的人因为之前的审讯都对警察神经紧张。”  

大天狗点点头算作妥协,一来一去扯平了。大天狗简单地规划了一下,首先从最早引起注意的柜台录像开始。  

而妖狐因为提前于生物钟起床,又狂奔了一段。只觉得大脑缺氧,两眼被迟来的惺忪围困。大天狗的声音再怎么迷人,现下听起来也像是和尚念经。  

“妖狐先生?”  

虽然说在人多的时候调查不便,但这么早管事的人都没来吧。  

“妖狐先生?”  

他迷迷瞪瞪的世界里除了环绕的梵音竟出现了一个柔柔的女声。费力地爬向清醒的界线,在终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妖狐立刻把腰板挺直,变脸如翻书。

“椒图小姐,小生方才失礼了。”

“啊,没有关系,我刚刚还在想到底是不是妖狐先生呢。”

被唤作椒图的女子矜持地掩住嘴角,她穿着裁剪合身的鱼尾裙。底下露出一点纤细的脚踝,走动时乍一看像是海底的人鱼。她微微侧头,打量着坐在一旁沉默的大天狗。

“您今天过来是?”

妖狐顿了了一会,稍微缓和的语气流露出隐蔽的悲伤。

“如果可以的话,我和我的朋友想去监控室那里调取一些资料。是关于……”  

“是关于雪女小姐的事么?”

椒图出言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却在利落的行径后明显黯淡了许多,可眉眼间的情愫仍是柔和的。

“我明白了,请跟我来。”

之前掠过的资料综合今天的印象,大天狗判断出她是个害羞且敏感的人,故而那一次打断让人无法不介怀。

这并不全然出自于话题本身的敏感程度。随后的短短几步路里,只要稍加留心她偷偷望向身侧青年的眼神。答案呼之欲出。

“请随意使用,之后将钥匙拿到前台就可以。”

“谢谢你。”

仿佛是青年的目光太灼人,她轻轻地点点头,离去时的步伐有些仓皇。

在机房里,妖狐第一次面对这种设备。凭借着现代青年对电子产品的强大适应力,上手很快。

“需要10分钟左右全部调取完毕。” 

他向坐在远处皮沙发上的大天狗汇报。大天狗颔首,口头上没有回应。妖狐看穿了他的心思,自顾自地晃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椒图小姐是个可爱的人。”

大天狗睨了他一眼,那副迷人的皮相顶着浅淡的笑容,难以洗净的轻佻。

“我想从她的立场出发,当时警方调查时大概会着重审核。”

妖狐歪着头回想了一会。

“不算太糟,当时的警察没你这么聪明。”

大天狗不说话,他一点不觉得这夸赞里真心实意的纯度有多高。

狭小的空间里机器低沉的轰隆声,散播着同样不明显的热量,将温度一点点举到暖和的范畴。惹得妖狐的眼皮又要纠缠在一起。

他想保持清醒,本想起身给自己倒杯水。一扭头,便撞见废弃已久的饮水机。它披着满身的灰尘,头顶上的水桶看起来自它被剥夺工作权利以后就再无人更换。摇摇头,把一些反胃的画面从脑袋里剔除。

“看来你并不会对每个女孩子出手。”

妖狐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天狗埋头于自己带来的笔记本,毕竟平安京不止这一起案子。妖狐饶有兴致地把自己耷拉的身形扶正,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再加上提问者是大天狗,那就是翻倍的有趣。

“很明显,你是个惯犯。”

接连两句的用词都是毫不客气,不过妖狐也无意去纠正。和大天狗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在这期间他摸爬滚打出的一个道理就是,千万别和大天狗在言语用词上较真,如果对方是无心的那就是膈应自己。如果是有心的……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有例外。”

妖狐说出“例外”这个词时,视线很明显地黏着在发问人身上,却被对方有意或无意地选择忽视。大天狗在心里想,椒图比蝴蝶精幸运得多。

文件拷贝的进度条爬过80%,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几台机器,它们无一例外地泛着整片的钴蓝光芒。妖狐早已撤回了无用的情感投放,伸了个懒腰后,思维也跟着活络起来。他用指甲磕了磕大天狗笔记本边的玻璃茶几。

“难得你会问这种八卦。”

“只是调查之前那起案件应该掌握的信息。”

意料之中,要用他这四两拨动大天狗的千斤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几台显示屏上大片的钴蓝适时地抖动了一下,图像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妖狐也跟着挪到他身边的转椅上坐下,监视器的画面定格在他的熟人们身上,与生活中他与他们中的一个一同度过的情形也在脑内登场。

同样的人作出不同的动作,说着不同的话语,仿佛倦怠的权利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世界的目光抢走。有人提前退场,没有人知道谁能看到荒诞戏剧的终幕。

命中注定的处刑或是赦免。

看着看着,妖狐觉出眼睛的酸涩,一如黯然无光的心绪。他厌恶宿命感厌恶任何形式的死亡,他不足够强大的心始终怀疑者舞台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妖狐用余光观察着身侧的人,大天狗专注地盯着屏幕。

他是最执着于真相的,什么都阻碍不了他。

被怀疑的两人几乎没有进行过任何口头交流,唯一的接触就是每次荒进入冰场前,会在雪女所在的柜台处取储物柜的钥匙。

“问题应该出在号码牌上。”

妖狐按压着眉骨,往椅背上靠了靠。

“像警匪片里那样,在柜子的夹层里藏东西?”

“我之前调查过这里的柜子,这种老式构造做不到藏什么东西。”

一直盯着那些电子屏让他的脖子和眼睛都很不舒服,妖狐索性看着大天狗的侧脸,暗暗佩服对方丝毫不减的专注力。

“恩……如果是事先在柜子里藏好呢,毕竟她有选择数字的权利。”

大天狗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的关注点是一致的。

“在监控里,除了客人以外,没有什么工作人员接近柜台。”

事情远比预期的麻烦许多,妖狐打了个哈欠,听见自己的胃在犯嘀咕。

“我们去吃午饭吧?”

没回应。

“我早饭还没吃,你也没吃吧。”

还是没回应。

妖狐叹了口气,又陪他看了一会。突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呼一声,拽住了大天狗的胳膊。

“你看,他每次从冰场出来都会去餐厅,是不是很可疑?”

大天狗把胳膊抽出来,妖狐怕他不信,还餐厅附近的监控视频全调了出来,一个个指给他看。

“下午三四点钟也去,总不会是去吃下午茶吧?恩?”

大天狗只大致扫了几眼,面上还是清清冷冷,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妖狐在一旁眼巴巴地等着回话。没过一分钟,大天狗就朝门口偏偏头,他登时来了精神。挎着大天狗的胳膊就往门外走,没走到门跟前,就被大天狗甩开了,妖狐也不挂心,只顾着和他并肩走着。

至今,大天狗也谈不上多信任妖狐,他想换个人也是一样。

妖狐先他一步走到点餐台前,脚步轻飘飘的踩不实,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开心的。

等饭菜端上来时,大天狗发现这食量确实比以前长进。不过妖狐吃饭的速度依旧没有比不懂事的小孩快多少。

大天狗把一次性筷子和空饭盒摆整齐,没忍住问了他一句。

“你在监狱里为什么绝食?”

妖狐咀嚼完一口,有些错愕地看着大天狗,摇摇头。

“我没有啊。”

他想了一会,猛地想起来。

“哦,好像是一开始排班有点问题。十二点多的看守拿了一份盒饭递给我,我吃完后他带走了,十二点半来了个新看守,又递给我一份。我说我已经吃过了,他就开始说什么,青少年还在长个子。”

大天狗告诫自己以后这种无意义的问题还是少问得好,妖狐又扒了一口饭咽下。

“他还说什么你这样是对你爸妈的不孝顺,良心会疼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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