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阳光5-6


中立区的救济所和其他普通的医院没什么不同,都有固定的食材供货商。只不过由于成员构成较为复杂,所以进购的食材品种也相对较多一些。

难能的晴日,正午的大太阳烤得街道上行人的头上直冒烟。就像是他尾气排放过多的小货车一样。海坊主这样想着,又很快回归到全神贯注的状态,鼓鼓的鱼眼直视道路前方。经过一个多小时,他终于熬过了人类世界最为惊险丛生的一关——马路。他下了车,一面指挥救济所的工作人员把车厢上的一箱箱鱼卸下来,一面和正在记账的人类财务员打岔。

“最近的失踪人数又上升了。”

“恩……打仗的话,在所难免吧。”

“那个很著名的银行家死于交通事故,你知道么?”

“啊,好像是吧。”

“诶,我听说晚上有马戏团来你们医院做慰问演出?”

年轻的财务员一核对,发现自己把杂费项目的总额计算了三次,三个数据长了三个模样,气恼地把草稿本上的行行列列全部涂黑,同时朝海坊主抱怨道。

“您可不可以稍微安静一会儿。”

然后又埋头算了起来,海坊主见自己的计划没得逞便也不再多语,拿着自己的手杖底端戳着那土地里一小块凸起的石头。

视野边缘忽地闪过一个黑影,他抬头一看,发现有一只九命猫正把爪子探进一箱鳜鱼里。他大喝一声,手杖一举起了一道水柱。九命猫早有经验,身形敏捷地跃上房檐。水柱直直地将木箱托上了蓝天,本来半死不活的水生生物从木箱里探出身子,有几只在空中摆动了两下尾巴。

在医院天台上打盹的荒的龙便瞧见了这一梦幻的景色,也配合地摆动了两下尾巴,冲过去用爪子捏了两条,嘴里又衔了一条,快活地去找它的同类分享。

而此时救济所刚开餐,食堂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与妖。

独臂的大妖怪看着铁勺在盘上的小格子里倒上一小堆饭,挑挑眉。

“再多一点。”

茨木童子自认为自己说这句话时看上去一点也不凶神恶煞,可负责打饭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上次那个发大招堪比手雷的妖怪,吓得赶紧表示桶里剩下这点饭您都拿去吧。

荒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待茨木路过自己身边时望了望他的背影。力量强大者之间皆有所感应,茨木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又继续往前,寻了个位置坐下。

拥有如此力量的妖怪也是沦落至此,怕是遭人暗算。

远处有人从食堂的入口匆匆走进来。

一目连刚参加完三井财阀的追悼会回来。一日内失去两位家庭成员的痛苦使得在场绝大多数亲友痛苦至昏厥,气氛压抑得像是前几日的天空。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了走廊上的挂钟,盘面一角的三花标志代表的即是三井财阀,尽管交集不多也未免睹物思人,食欲消了大半。

走近窗口,一目连意外得知饭已经被打光了,彻底断了午饭的念想。

他正欲回办公室处理落下的事务,却被身后的人叫住。回首,便见到荒坐在不远处,面前摆着打好的两份午餐。

心间那些许阴霾霎时被挥去,一目连笑着坐在他身侧。还未与荒道声谢,头顶的灯光忽地被遮去大半。

一抬眼,全救济所最大的麻烦就站在他面前。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此番言论倒确实是气势汹汹毫无恭敬可言,一目连断然不会与他计较礼貌这等。口吻虽说是不容商量,但语气总归是劝诫的。

“现在还不行,至少等你想起来你来自哪里。”

“那我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这话听得不远处的几个人类员工哭笑不得,这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大麻烦。

“若是一个礼拜之内,你再没有想起来。我们就想别的办法。”

潜台词即是说什么都不能随便让你这等妖怪满大街乱跑。

茨木童子不再多言,临走前斜睨了一眼他身边的人。

荒只是看着自己碗里的饭,并无搭理他的意思。待那妖怪在远处坐下后,一目连松了口气,向荒解释这个病患来的时候受了重伤,又丧失了一部分记忆。现在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该记起来的地方仍是空空白白。

“不算善茬。”

一目连把手里的汤匙搁下,有点讶然地望着他。

“你认识?”

“山贼头目,看起来是来自近畿一带。”

离这里确是相距不远。

一目连想起那日茨木身上的伤势,并非是什么子弹或是法力侵蚀,更像是叉戟等冷兵器从高处刺伤。若是单纯看那些受伤的部位,却没有一处是会对记忆造成影响的。

一目连絮絮地想着,荒触了触他的肩膀,用眼神示意他面前的饭菜。余光瞟见对方没吃几口,又不动了。清澈的眼睛安静地朝向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什么。”

一目连笑着摇摇头,继续舀碗里滋味寡淡的汤。

太阳光线透过玻璃窗,一点点地移向室内。温度是属于正午的灼热,依稀瞥见夏天的影子。

兴许是被阳光煽动起了骨子里的不安生,几个缺胳膊断腿的妖怪填饱肚子后便围在一起,兴致冲冲地谈论着什么。渐渐地,声音高昂得超出了正常谈话的区间。

医院本就是个小地方,有什么新闻不消三五天便人妖皆知了,茨木那日入院时大闹一场的事也很快就传遍了每间病房。几个不怕事的小妖怪打那以后便总爱围着他,与他亲近,听他讲些外面的新鲜事。茨木也不排斥。又或许是习惯使然,他每与人说上两句,必要仗着仅剩的记忆吹嘘起他那挚友来。小妖怪们一开始还觉着新奇有趣,后来颠来覆去地总是这个妖怪,纵使茨木的用词再怎么不重样他们也听腻烦了。

今天见了茨木,未等他开口说上两三句,便有小妖怪出言打断。

“我看你说的这一套都是唬人的。“

“我没有唬人!”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我只是暂时记不起来而已,但这并不有碍于挚友强大的事实。”

几只从前线下来的士兵把手里的筷子一放,成功介入话题。

“要我说,果然还是我们队的大天狗大人比较厉害吧?”

“不不不,妖怪军里的话,特级支队的那位指挥官大人也很强大啊。”

一个大妖怪和一群小妖怪隔着一张餐桌,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抬起杠来。围观群众看得提心吊胆,生怕茨木童子一着急上火就召来鬼手将这小小的食堂捏个粉碎。

“大天狗大人可以召唤来飓风,一下就可以卷走三百个人类士兵。”

“那位指挥官大人可以让天上的星星陨落,能摧毁七八个敌方阵营。”

“吾友……”

“大家不要吵架。”

萤草有些担忧地走到他们桌前,可斗争仍然像停不下来。

讨论的重心也很快从战斗能力测评转移到了个人生活习惯,听了那俩人的描述后,茨木认定自己已经掌握了一招制敌的法宝。胸有成竹地用拳头一捶桌案,桌上几个空荡荡的铁腕被震得蹦起来,咣啷啷地转了几圈。

“你们说的那两个妖怪,平时连面都不敢漏,想必皆是獐头鼠目之辈,远不敌吾友容貌之俊逸潇洒。”

荒闻言,终于是抬眼望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的大妖怪,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侧的一目连。两人目光交汇,后者很快地低下头,隐忍的笑意从嘴角一直爬上耳尖,碎成薄薄一层红。荒挑挑眉。

“你笑什么。”

一目连抿着嘴摇摇头,继续对付盘子里的白饭。嚼着嚼着却发觉旁边的人再也没有拿起筷子,一偏头,那张脸竟布了浅淡的笑意,不带半点冰冷。

“你怎么认为呢,我和那俩个妖怪比,你喜欢哪个?”

一目连半晌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那一刻耳尖的红顿时又浓了几分。他撇开视线。

“原来的问题不是这个吧。”

那人哪里肯罢休,贴近了他耳鬓耐心逼问。

发丝与气息刺挠的痒直入心间,惹得耳尖的红一落上温热气息,便不安稳地飞上了白净的面颊。一目连自是轻易说不出那表露情意的话的,只是小声地念些劝阻之词。

无奈于二人之间的日光微醺宜人,轻声细语都被晒得退了原本颜色。

惠比寿爷爷捧着病患买来赠予他的瓜片茶,悠悠地吹两口上头的袅袅热气。正准备感叹一下眼前的和平安宁,就被一声柔柔的女音呵断。

“不可以吵架!”

软绵绵的一句话显然达不到什么震慑作用,但这句话附带的动作就不同了。蓬松巨大的蒲公英重重地打在食堂的地板上,震得所有的人屁股底下的椅子都颤三颤。带着几条鱼游在空中的龙也被吓了一跳,嘴里衔的那只一不小心甩了出去。

“花……花鸟卷小姐,今天晚上你是否愿意和我……”

那位右手骨折的人类男子正结结巴巴地向对桌的心上人邀约,对方没有露出意料之中的羞涩姿态,反倒将乌黑透亮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他不由感叹:这就是人世间至上的幸福吧,那样清秀的美目间能有一隅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好像还有什么?

“噗通。”

活生生的鳜鱼精准地落入他手边的汤碗,全场霎时安静了,惟有鱼还在温热的汤里扑腾。

而罪魁祸首早躲在了自家主人背后,只留下两个犄角怎么也藏不起来,从头顶上方支棱出来。

 

-

 

马戏团的人下午六点不到就来了,为首的团长带着紫黑条纹的高帽,指挥着驮着大包小包的动物与人向救济所后面的小广场进发。待所有成员来齐后,便开始呯呯嗙嗙地搭起帐篷来。

荒抱着手臂在玻璃窗前看着,眉头皱了老久。底下两条龙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底下几头驯服的动物仰视着它们,眼皮轻轻颤抖,恐惧的来源不外乎未知与敬畏。

“还真是受欢迎。”

刚进房里的一目连就被抛来这样一句话。他愣了愣,手里摆满瓶瓶罐罐的医务车推到床边之前就明白过来荒指的是什么事。

十五分钟之前,那个金发碧眼的团长把他叫到楼下。一口西洋味的日语加手上比划,一目连竟然明白了个七八分——大意就是让他配合马系团的一个节目。可具体怎么配合,就悟不来了。

他不打算回应那句露骨嘲讽,只是让从来不怎么爱遵照医嘱的病患平躺在床上,自己检查伤口,开始拆线。冰凉的银色金属抵上被碘酒染黄的皮肤,荒把视线移向另一张空荡荡的病床直到所有步骤结束后。

一目连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渗了点汗。处理和荒有关的事,他的神经总是过度紧绷。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竟感到了几分无措。

像是掩饰一般,半是仓惶地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接下来的语句却在对方的目光里变得磕磕绊绊。

“晚上要一起去看表演么?”

荒仍旧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目光灼得他面皮下的血液升了热度。

“好。”

一目连没想过荒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还想着若是他不愿意去,自己去配合完节目就回来陪他。

晚饭过后没多久,有一位衣着华丽的人来找他们。他看了几眼医生旁边沉默的病患,口里立刻诌出几句不怎么恰当的夸赞词句,顺带着介绍自己是此次表演的主持者。

主持者也是洋人,日语水平同样不敢恭维,不过口音比团长小得多。一股子香水味刺得荒的鼻子不舒服,他不禁暗嘲在这种人类与妖怪并存的年代,这些把戏究竟有什么看头。

主持者磕磕巴巴地讲,一目连使出了十分的精力去听,又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去揣度那些个意义矛盾的词句究竟是什么意义。

而荒则是环着臂立在一旁,对于主持者的笑容视而不见。

待那人类讲完,表演也快要开始了。

穿过一道拱形大门,身量苗条的女郎列队于两旁吹着泡泡,晶莹的表面与她们眼尾贴的亮片一同闪烁五色华光。入场的人很多,除了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和部分病患,还来了几个爱瞧热闹的邻里。

在帐篷前的长队伍边,有三个个头极矮的小人正坐在围栏上散风。他们穿着颜色艳丽的服装,用没什么人听得懂的语言高声谈论着,短短的腿来回晃悠。

坐在正当间的那个侧起头,打量着队伍之中的两个人。

荒几乎是同一瞬间就感知到了来自异处的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来源。与之对视了半晌后,对方露出了孩童般顽皮的笑容,摇头晃脑地哼起一首调子极为轻快的曲儿。

待到他们终于进场时,那首曲子也落下休止符。蓝衣的小矮人一蹬腿,从栏杆上稳稳跃到地面。

剧场里的议论声自二人落座,到主持者上台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周遭几个相熟的护士医生向一目连搭话,他面上依旧和平时那样温和,言语却少了许多。

荒自是知晓原因的,偶尔出言调侃他几句。一目连看着他的眼里满是无奈,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渐渐地,倒也放松了许多。

节目一个接一个地演,荒没有想错。对于人类而言这些个把戏还挺新鲜,可对于妖怪这不过是平日常见的光景。

动物表演钻火圈比不上终日于烈火中起舞的凤凰火,奇大无比又不易破碎的泡泡鲤鱼精轻轻松松就可以吹出来,空中飞人就更不必说了,即使是不带翅膀的妖怪也都具有超越人类的跳跃能力,这些个动作对他们来说易于反掌。

不过鉴于现场还来了不少小孩,叽叽喳喳一吵嚷,场面也是热热闹闹的。连带着几个原本对此嗤之以鼻的妖怪,也开始专注地看起来。绚烂的烟火流蹿于女舞蹈家的指尖,手臂,足踝。倏而燃起,倏而熄灭,缤纷光芒照亮了那一张张不同的面孔,不会有丝毫偏袒。

随行的一个摄影师按下快门,将所有的笑容定格于胶卷上。

这是一场短暂的逃离,处于乱世之中的每一颗心都迫切地从过往或平淡或轰动的经历中解脱出来。至少在此时此刻,伤痕累累的灵魂得到的治愈即是遗忘对方带给自己的流血与疼痛,硝烟与呐喊都被隔离于舞台上那位人类女性优雅的举手投足之外。

不同种族的生灵在兴致高昂时相视,余下仅是两颊暖热欢笑。

音乐停止后,表演者优雅地向众人鞠躬,在场的所有观众都予以了热烈的掌声。来自陌生语言的赞美之词从四方飘向了她,她虽是听不懂几句,却也是一次次地向观众席俯身。

一目连被拜托配合的是一个魔术。穿着黑色礼服的魔术师把鲜花变为白鸽,把纸牌变为飞雪样的纸片,接下来便是准备把人从一个长盒子里给变没了。

聚光灯直直打在一目连身上,所有人的视线也随之汇聚而来。搁置于大腿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握了握,却意外地收获了另一人掌心的温度。

荒抓着他的手,与他一同站了起来,朝着所有人说。

“我和他一起。”

一目连和全场的其他人同时愣住了,而提出“请求”的人则如已经得到了应允那样,就这样牵着他的手往台上走去。

主持者脑子转得飞快,他朝着荒耸耸肩,然后娴熟地打了几句圆场话,把现场的气氛煽动得恰到好处。

“你要干什么?”

黑色绒布罩上盒子,荒听到了一目连压低的声音。这个盒子显然是为单人设计,塞下两个人虽说不成问题,可着实算不上多么宽裕。

“既然是魔术,那么多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吧。”

荒用一样大小的声音回答,若是不熟悉他的人会误以为这是无害的。可一目连不这么想,他听出其中长满了对于人类的不善倒刺。

如事前交代好的那样,他们站上的那块地板开始缓缓地往下降。待到触底时,一目连拉着荒退到一边的暗格里。

地板又开始上升,完全将其与外界隔绝成两个空间。很快,观众席的妖怪与人发出了预料之中的惊叹。

舞台过于明亮的灯光透过木板的夹缝一缕缕渗透进来,照亮空气中缥缈的浮尘。

暗格倒是做得宽敞一些,可一目连想拉大二人之间距离给自己争取一些空间的举动并没有成功。他退一步,荒就往前一步。直到他的背抵上代表尽头的木板。

一目连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竟被那人一低头给吻住了嘴。想说的话随着大脑里霎时泛起的空白一同消散,短暂得如同海市蜃楼。他不由得合上眼。

荒的手搭在肩头,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隔阂尽数消除。舌尖似是随时要深入,却始终只在嘴角细细摩蹭,流连。

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讶,脑子里理所应当地接不上任何拒绝之词,被细细吮吸啃咬的唇瓣也办不到。

舞台上,主持者说出了提示词,活动地板缓缓降下。一目连于半晌迷离中回过神来,暗格内充盈起稀薄的光线,头顶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荒没有说话,慢悠悠地切断了若即若离的接触。揽着一目连的腰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直盯着近在咫尺的湿润唇角,扬起的笑意与室内的光线一样不甚清明。可一目连依旧可以判断出,那其中必然有骨子里的一分挥之不去的顽劣。

一目连白了他一眼。尽管他也知道这是无用的,可对方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越界。

荒再一次覆上了他的唇,而且这次大大方方地侵入其中,在上颚仔细地描画。

一目连抬起手臂想推开他,可又顾及他身上的伤口。于是只能渡力于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指,等切切实实握住了,才觉出其中的不妥——这无疑更像是一种含蓄的邀请。

他有些懊恼地想把手收回来,而侵略者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唇舌的无缝拥抱,偏于柔软的一方被肆意揉弄。如此狭小的距离,二人的每一次呼吸的急缓都在彼此面前一览无余。搅动时的水声回荡在幽暗室内,为他们心头的那把火添薪加柴。

活动地板轻微地摇晃一下,开始上升。

在主持者的倒计时中,一目连认命般地放弃了挣扎。

黑色绒布被只手掀开,全场共同愕然了几秒钟。随后便听见纷杂的议论声,夹杂个别妖怪的大笑与起哄的口哨。

主持者和魔术师呆愣地站在依旧空荡荡的盒子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荒也不再继续,仔细端详着满脸通红的爱人。一目连只觉得自己头疼,不知道是因为现在的处境还是因为刚刚缺氧过度。

“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怎么了。”

荒笑得一脸无谓,抱着他的腰不打算松手。一目连挣了两下,却反被搂得更紧了。

帐篷里,入口处的大门忽然打开了,观众们怀着几分怀疑与揣度望向门框里四方形的夜色。可最终出现的并不是消失的两人,只是记错表演时间的麻醉医生。食梦貘一进门发现自己受到了这么多人与妖怪的注目礼,误以为自己打断了什么,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旁边的猴子见这个生物长得极有趣,抓着旁边的横杆上一荡,正好落在食梦貘的鼻子上。食梦貘惊吓之余,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过堂风从门口一吹,迷烟就这样扩散到了全场。

了解情况的人大喊一声不好,以最快的速度掩上了自己的鼻子。不过还是难逃一劫,与那些个不明所以的一起被这迷烟给送入梦里。全场徒留下此起彼伏的鼾声,以及三两句梦里的低喃痴语。

食梦貘发现自己闯了大祸,用鼻子拱拱昏睡过去的小猴子,又拱拱台上的主持者。谁也没有醒来,焦急地在原地打转。

待在底下的一目连明显感觉到了顶上有情况。荒一言不发地把自己摁到墙角。

“怎么了?”

“找个合适的姿势。”

说完也不顾一目连还是一脸迷茫,自顾自地坐到他身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一目连不由得停下对那句话意义的思索,被对方难得放下提防的面孔所吸引。

他知道荒比起在战场上与人类士兵厮杀,更多时候应该是待在军营里面对着地图上繁复细密的线条和一个又一个的地名,运用着自己天生具有的才能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构造出未来之境。感官被隆隆炮火与滚滚浓烟环绕,他于遍野横尸间寻觅一切可能的路径。

这并不能免去性命之忧,不过是需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一目连轻轻地抚着男人并不怎么服帖的头发,而荒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没有一点反应。

一目连对于荒的所作不予认同。就是因为他和他所效力的阵营,人类,这种本就脆弱至极的生物大量地送入他的救济所。大多数人顶着一头一脸的血污,肢体残缺。在手术之后,被战争碾压而麻木的病患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慢慢地,感知在阳光与清风营造出的平和中一丝丝地回归。他们开始回想自己认识的人有多少已然与他们永别,而与他们有关的记忆尽头是满天黑烟与凄厉惨叫,或是明媚阳光下的开始泛黄的笑容。

他们尝试着移动一下残缺的肢体,身体的疼痛无情地宣告着他们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而另一种更为致命的疼痛,将在每一个午夜于他们朦胧的梦里一遍遍重现,至死方休。

可即便如此,你也不会对他产生憎恶。

清秀的脸上浮起半是苦涩的笑容,眼神里浸满春水似的柔情。

一种朦胧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在作为神明的他与荒相遇之后不久就暗暗地在心里扎了根。不同于对信仰自己的子民所怀有的保护的欲望,对荒的情感介于保护与依赖之间的某个平衡点。如被月光润泽,被月光影响的海潮。时起时落,捉摸不定。可又有些什么于冥冥之中维系着一切,贯穿他们每一个举止与眼神。

莫名的倦意袭来,一目连抬起头,意识模糊之间依稀瞥见从木板缝隙渗入的紫色烟雾。

陷入昏睡的前一秒他想起来,那是食梦貘的迷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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