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阳光3-4

遥遥地就看见好几个护士从诊疗室里进进出出。花鸟卷回头望着他,两点精致的殿上眉紧紧地促在一起。

荒的情况并不怎么乐观。

他的身上有五处枪伤,两处打在腹部,最严重的一处险些打穿胸腔主动脉。

普通的子弹对于荒这样强大的妖怪不致命,可现如今部分阴阳师加入战争,武器开始被赋予不同的力量。再加上所有的ssr级式神都有一定的自愈能力,自愈的能力发挥得越多也会产生越多的排异反应。每个妖怪产生的排异反应不同,有一些会对身体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现下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手术将子弹取出来。

“今天晚上只有我们俩个值班。”

清丽婉转的嗓音里透出不安,以往的手术都需要三个医生及以上才可以进行。

看护台上的荒合着双目,面色如身上浆洗的衬衫一样苍白。出血渐渐止住,这代表自愈能力已经开始作用。

 “带他去手术室吧。”

一目连转身离开了房间,他头一次感受到了血腥味带给他的窒息感。

手术室里,花鸟卷明显能感觉出一目连医生与平时不同,但是又找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

这次的手术难度不低,麻醉剂并不能阻止自身的治愈进程。他的操作非常精准,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子弹被放入托盘中,铁器撞击出清脆响声。

医生的神经依然高度紧绷着,口罩上的眼睛偶尔瞟向失去意识的伤员。

按照自上而下的顺序,到了第三发子弹,靠近胸腔主动脉的位置。血肉以极缓的速度生长,伤口已经弥合了三分之一。他手上平整锋利的刀刃反射出淡色的光芒,光痕悄无声息地移动,将一方湖水绿的眼眸印得明亮。

手术进行得比预想的顺利许多,一目连把沾血的手套摘下,走出手术室时的瞬间被廊灯苍白的灯光晃得头晕。他抓着长椅的把手缓缓坐下,眼前的花白仍然没有得到缓解。 

一位富贾送来的盘面简洁的挂钟里,时针分针持续着仿佛亘古不变的步伐。

现在是凌晨2:34。 

恍惚间,手术开始前,记下的时间数字变得模糊起来。

待会去确认一下报告单好了。

花鸟卷接了一杯热水坐到他身边,瞧了瞧一目连的侧脸,认定了那位伤员对于一目连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放心,他会很快恢复的。”

一目连看着画中女子认真的表情,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塑料杯。花鸟卷清晰地看见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倦态,又觉着那不仅来源于身体烦劳。

 “辛苦你了,去休息一会吧。” 

走廊里只剩下一目连一个人。他低着头躲避顶上的光线,贴在杯壁的手指被水波模糊成波浪状。喉咙处的干哑激不起他饮水的欲望,大脑仍然处于一种微妙的亢奋状态。

他在临时房的洗浴间冲凉,热水蒸腾起的雾气飘满整个浴室,那件被血液与雨水沾湿的白褂的气味在封闭的空间内显得很突兀。

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一目连这么想着,却仍然准备回办公室小憩一会。沿途路过许多间病房,里头传来了大小不一的鼾声,像村里牧童嘴里的歌谣,听着听着,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困意如花海里的蝴蝶,翩翩起舞将他团团围住,飞升与滑翔的轨迹都是梦的织线。

一阵窸窣响动让他醒过来,睁开双眼时下眼睑适时地泛起酸痛。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吵醒医生的。”

待到面前的小姑娘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对不起时,一目连才完全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没关系。“

他朝着萤草笑了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龙不在身边。

 “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七点三十分。”

还好没有睡过巡房时间。

一目连这样感叹之后又很快地想起来今天他不用值班。

“207病房那位病人醒了呢,现在要去找他填病历么?”

207是……一目连想起来那好像是昨晚给荒安排的房间。

“请把他那份病历交给我吧。”

这个时间点,医院的工作人员几乎到齐了。路过他身边的都会向一目连问好,他们都听说了好心肠的医生牺牲了昨晚的休息时间为一个伤得很重的病患做手术。以至于推着早餐车的人类大婶拉着他的手向他讲述了半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末了还硬塞给他一个豆沙包。

一目连拿着馒头走到207门口,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手里的馒头给了蹦跳过自己身边的人类娃娃。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的应答声沙哑得很。

约莫是麻醉的副作用。原本医院的麻醉是由食梦貘医生负责,可是昨晚他不在,一目连就使用了人类医学制造的麻醉剂。

或许待会可以去早市上看看有没有些润喉的食物。一目连这样想着,推开了门。

靠近床铺的两面窗帘都被拉开,暴风雨夜后的晴空挤满了窗户。清晨的阳光洋洋洒洒落了大半个屋子,有几缕垂落上白枕边那人散开的发。

荒看起来比昨日精神一些,却离常态相差甚远。

“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摇摇头。

逐渐炙热的太阳大大咧咧地踩进房间,一目连知道阳光对于伤口愈合不利。可他也明白,荒不怎么喜欢一个人待在光线不足的房间里。

一目连抬起头看了一眼吊水瓶的水位线,约莫等到九点的时候再让护士来更换就可以了。

“如果有哪里疼要告诉我。”

他自认为这句话对于眼前这个病患特别必要。

“一目连。”

察觉到了末尾一句中的收束之意,荒叫住了他。一目连有些意外地站在原地。

早春的晨光朦朦胧胧,早春的风也是朦朦胧胧,吹得神明如镜般宁静的心湖泛起褶皱。室内的其余声响像是被抽离了一般,除了寂静以外还有些什么亦在无声蔓延,把两个人之间的狭小空间一点点地撑开。

荒垂着眼,不知道是因为无力还是在思忖什么。在他开口的前一秒,冥冥之间有些预感从灰色的思绪中浮现。

“你会和我走么?”

预感和尾音一起消散在早春的空气中。

一目连一时间体会到了何为如鲠在喉,相交的视线于不着痕迹的慌张无措之间断开。他作出了回应,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切入点。

“荒,你知道我不可能站到人类的对立面。”

“对于这样的你,他们已经很好地回报过了。”

“我明白。”

他低着头,过长的额发安静地扫过脸庞。

“人类很弱小,他们的生命过分短暂,他们有他们生活下去的方式。我……”

“一目连。“

荒打断了他的话,堇蓝色瞳眸翻涌着些灰暗的神色。阳光喑哑失色。血色淡薄的唇一开一合,最终吐露出的字句仿佛一剂冷水注入听者的骨髓与血液。

“不是人类离不开你,是你离不开人类。”

那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病历本掉落在干净的瓷砖上,哗啦啦地翻着。

周遭的光影扭曲,呼啸,最终静止于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自己献出眼睛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荒坐在廊下,庭院里的草坪剪整齐。墨绿的草尖上凝着露珠,露珠里倒映着皎白的月光与深邃广袤的夜空。

在一目连说出自己的决定后,荒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望着村庄的方向,各怀心事的人们早早地熄了灯。夜空被还原为最初的颜色。

“你确定要为人类献出自己的眼睛么。“

一目连点点头,他知道荒不太喜欢人类,而彼时的他没有理由不去守护他的子民。他聆听着身旁人的吐息,现在想起来更像是被晚风揉碎的叹息。

荒向他阐述了一个故事。那是他第一次说自己的事,语气不浓不淡,内容却震颤心灵。

“你确定要为人类献出自己的眼睛么?”

一目连依旧得出了肯定的答案,没有怎么犹豫。可方才那人讲述的模样却莫名地敲响了他心里某处隐蔽之境间,暗匐已久的情绪。

风神轻轻地抚了下荒的肩。

 “荒,我不知道你过去的经历是这样的……”

语句末尾的形容词从脑内离家出走,讲述者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一目连恍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位故事的主人公不需要慰藉。

“人类需要……”

“需要神明的庇佑。”

撤离了在那片远空中凝滞已久的目光,荒回望着一目连。风神的瞳孔在黑暗之中微微张大,眼眸宛如有翡翠色星云坠入。

荒笑了一下,开口的语气是熟悉的寒凉。

“一目连,不是人类离不开你,是你离不开人类。”

一字一句乘着温柔的风送至他耳畔,心跳与呼吸被无限放大,盖过了周遭的其余声响。可怖陌生的孤寂感,从脚趾一直攀升上头皮。

黑暗从夜空中被星月光辉抛弃的角落怒吼着,撕裂开来。

等等,别……

一目连猛然惊醒,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待在办公室里。面前的小姑娘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几秒以后就开始了连续的道歉,说着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台词。

“不,没关系,现在几点了?”

“九点五十。”

已经这么晚了么。一目连抚了下眼睛,下眼睑的酸痛倒是与梦中无异。

“医生,您今天不用值班,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一下。”

“没什么,你知道207的那位病人怎么样了么?”

“他刚刚才醒过来,暂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一目连点点头,萤草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被总台的呼叫铃给带走了。

梦与记忆的关系很渺茫,前者更像是后者的一种惯性,填充进自我意志的模型拉伸出的幻象。幻象是一种轻飘飘的东西,可现实不一样,现实把人压得抬不起头。

他在走廊上遇到的人比梦里少很多,不知哪间病房里的小孩站在过道里小心地打量着他。

“上午好。”

一目连想走过去问候一下,可却发现周身的无力感仍没有消退,于是仅剩下了一个空洞的微笑。

他敲响房门,屋里的人过了一会儿才作出回应,声音倒是清冽许多。

转动冰冷的把手,眼前的场景没有多少差别。拉开的窗帘,暴风雨过后的晴空,还有早春的风。

荒看起来并没有梦里那么虚弱。一目连反手把门关上,同时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梦。

病床的靠背被摇得很高,对于一个腹部做了手术的病人来说,并不有利于伤口的恢复。

阳光也是。

叹气被咽进腹中,病床上的人依旧能看得透彻。唯独那个梦,成功游离到荒想象可捕捉的范围外。

“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

一目连点点头,然后开始确认仪表数字和吊瓶里的水位线。阳光在水平面摔碎成一片片七彩,随后又折射在他垂下的白发上,镀上一层美好至极的光环。

荒不打算把目光从自己的爱人身上移开。

“曾经的爱人。”

“……”

他的龙因为力量损耗而无法化形而盘在他体内,因为不能出去找一目连的龙玩也没看见一目连的龙而郁结到了极点。见自己的主人不回应,闷闷地补上一句。

“还是今天凌晨拿刀子在你身上切了三个小时的爱人。”

“你安静。”

荒挑挑眉,暗暗命令那团子怨气聚集物。

“很疼么?”

他的这一点小表情恰好被医生瞧见,于是便有了关切的发问。

“我没事。”

像是鱼儿从水里一跃而出后又迅速钻回一样,对方的表情恢复成了毫无波澜的样子。一目连叹了口气,嘴里念着“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又俯身去检查他的伤口。

离棉被还有几公分的距离,就被本应虚弱无力的病患一把拽住手。

根本挣不开。

当然他也不打算挣开。荒端详着掌心里那人的手指,用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一目连犹疑了半晌,坐在了床边缘。

“你在对什么感到不安。”

一目连怔住了,而荒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视线如游船驶入融化了阳光的清透碧湖上。

“还是,对残害人类性命的妖怪军指挥感到厌恶。”

“不,不会的。”

在听到答复的那一刻,一目连寻见了那人眼底闪过的一丝不那么寒冷的笑意,却似风拂落英,转瞬即逝。

“你一点都没变。”

他的声音与表情依旧鲜少被喜悲感染,一如许多年以前。一目连稍稍舒心,张开手指,与那干燥微热的掌心相贴。从那一小块皮肤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律动,轻轻拨弄着那些柔软过头的心绪。

“你指的是什么?”

“所有。”

门外的人声连带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逐渐高涨。一时无言,情理之中。还在荒体内等待着力量恢复的龙忽然开声。

“他在号脉吗?”

“不是。”

荒正考虑着要不要施个咒术让宠物化个形先飞出去,一目连忽然唤了声他的名字,而后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即使不动用预测能力,他也知道他接下来要提到的事情不似方才那些寒暄般平和。

 “我以为你不会参加战争。”

这个问题也是意料之中的。

“我看不下去愚蠢人类的闹剧。”

他脸上不屑的很快就隐去了,转而代之的是似曾相识的肃穆。

“你打算维持现状么?”

被痛感所纠缠的记忆像一块顽石伫立在记忆浅滩,发出无声的警告。一目连摇摇头,稀微的胆怯一点点凝固于笑容间。

“我不明白。”

荒猛地顿了下手,强迫二人的额头相抵。

“你能做的不止这些,如果你和我……”

决绝的捕猎者倏然停止追赶,无处躲避的猎物仍然处于掌控之中。企图息事宁人的闪烁早已被他生生剥开,却不由止步于其下鲜少有过的颤抖。一颗慢速子弹,缓缓贯穿了心房。

……对象是你啊。

“你会改变主意的。”

他往后挪了一些,骨子里镌刻的傲慢仍然孤立,可攻击性早已尽数敛去。在那样的光芒面前,大概什么都会被熬成柔和温软。尽管光芒本身毫无自知。

“去吃午饭吧,你今天应该还没进食过。”

一目连愣了一会,脸上慢慢绽出笑容,带着切实的喜意。

“谢谢。”

荒没有回答,只淡淡地将视线移往别处。即使将你与我的过往一一清算,这句谢怕也不该是你道出。

医生忽然记起了什么,一边说着“差点忘记了”,一边在手里的病历单里翻找着。最终抽出一张,又把口袋里的水笔准备好,很认真地问他。

“你想叫什么名字?”

“……”

 

-

 

寅月的天气晴雨交替得频繁。

街上的人们被无常变化折腾得疲惫,出门时手里都要持一把伞。气压低得恍如厚实的云层就趴在人们的头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吐气。                                                                                           

黄昏时下了场太阳雨,低垂的巨大发光体上淅淅沥沥地划过晶莹泪水,倒映在剧场门口的老乞丐眼里。浑浊的眼里盛满了残存的淡红光芒,一动不动。雨水以外的液体滑下粘满风尘的脸,不知是感及生活风霜还是思及英雄迟暮。

最后一束光芒也被黑暗收入腹中,夜幕大肆助长风雨之势。

晚上七点多,大剧院里的座位难得坐了满当。座位上的人们穿着讲究,交头接耳的内容不止局限于今晚的剧作。二楼最靠近舞台的包房默默地接纳了那些个谨小慎微的目光。

“邀请名单上确实有我的名字,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抱歉小姐,您需要出示您的邀请函。”

三井家的二小姐面上露出了羞恼之色,她的邀请函在来的路上遗失了。风雨吹得越发凶狠,精致的浮雕下坠落的雨水连成一小汩水柱,打在青灰色石板上,顽皮地溅上她踝骨处的衣摆。

黛眉下的美目,眼看着也要沾上阴冷湿气。

“下雨天把女士留在屋檐下,这就是人类军士兵应有的礼仪么?”

剧场的大门被推开,从里头飘出的男声一如他的步伐那样不紧不慢。

“总统领大人。”

两个守卫整齐地转身,向他们的首领行礼。

“三井夫人,让您久等了。”

染谷朝还未反应过来的女子作出邀请的姿态,惹得后者的陶瓷般白净的小脸红了一阵,恭敬地低头道谢。

两人进了剧场后,染谷选择了一条可以绕过观众席的偏廊。中场休息时间刚过,里厢卖点心的铺子前,摆着的桌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于是他提议两人先去那小坐片刻。

三井小姐自是没有非议,她的肩上也落了雨。若是径直走到阴冷的包厢,怕是要冻坏的。

“军队里纪律森严,大多数士兵总是不知变通,还望您多包涵。”

“没关系。”

伙房的人端了一壶茶水,两个茶碗。

她暗暗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她自幼家教极严,鲜少出门。除了家父以外的男人,大多只在报纸照片里见过。曾在报纸上见过这位人类军统领,当时只留心到他的身份,仅留下个模样大概是周正的印象。而当下见着真人,其眉眼生得本是不疏雅致,可又由着那人半是不恭的神态给折成了一种痞气。

早有听闻这位统领的祖父辈是洋人,如今凑近了一看,那对眸子果真是趋向于金的棕褐。暖洋洋的灯光一照,流转起来未尝不是摄人心魄。

而如今他正瞧着自己看,少不经事的二小姐脸上才消下去的绯色又浮了起来,赶忙侧过头去饮茶。

而染谷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含羞的美人,忽而开口问道。

“恕在下冒昧,这是?”

她回过头,见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自己颈处的一块皮肤,便很快地悟过来。

“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我与家姐皆有一个。她的在左边,我的在右边。”

二小姐说到这里,神色不由得黯淡下来。她的姐姐早在儿时便失散了。

染谷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可一双眼睛仍追着女子的面容不放。眼见那羞赧如灵巧的鸟雀,一蹦一跳地挂上她小巧的耳垂。

暗处的一座摆钟沉沉地响了八下。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忽而轻笑起来。

 “早有所闻,今日才见,这就是所谓‘谪仙’的印记罢。”

“‘谪仙’一说怕是担待不起的。”

二小姐听闻此言,哪还有胆子看那人。也搁下茶杯,借着用绢子擦拭堪堪遮掩。哪知那人竟然凑近,抬起垂下的小半缕绢子细嗅。

“三井小姐如此花容月貌,用这二字怕是最合适的。”

眼前的女子倏然变了脸色,向前倒去。染谷顺势将其抱在怀里。他把那毫无知觉的躯体翻过来,又仔细看了看女子的面容。伸出食指在女子的眉毛处刮擦了一下,又迎着光照了照,喃喃地说了句。

“原来是画的。”

“染谷先生。”

点心房的伙计看不下去了,出来唤了他一声。

“大人,您看这位怎么处置?”

他想了一会儿,把女子的下巴抬起来,斜插着的银簪“啪嗒”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


偌大的包厢内空落落地坐着两三个人,般若无所顾惮地倚在沙发上眺望着戏台上的人们跳舞,场面纷繁华丽,他却觉得这一幕无趣。

旁边的三井和安正襟危坐,内心暗暗盘算着。这战线拖得太长。作为三井财阀的总经理,他可以说是人类方三分之二财流的掌控者。他深知战争是极昂贵的游戏,而人类军内部早已亏空得厉害。尽管自从三代以前,三井财阀一直与这个国家统治者相亲,以钱币换权利,明哲保身。可如今的这位人类军总统领,实在是……

青年模样的妖怪轻轻地哼起一首古老的和歌,晃荡着脑袋和洁白的双腿。

三井和安皱了皱眉。

在他看来,此种局势之下,人类军的总统领与妖族有任何联系都是值得怀疑的。更不要提染谷居然把般若留在自己的宅子里,还整日以爱人相称。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短促的敲门声后,故事的主人公登场了。染谷径直走到般若身边,轻抚了下那头软和的金发。

“他们说你要的点心卖完了,我给你换了另一种。”

般若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了他一会,刻意将沮丧之情表现得露骨,内心却在暗笑对面蒸腾的怒意。染谷无奈地摩挲了下他的头顶,把原本就不是很规整的头发揉得愈发蓬乱。之后,像是才意识到似的。

“让您久等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三井和安不动声色,手里的茶杯置下木桌时却发出不小的响声。

“在下将于近三个月内向军队撤资七成。”

舞台上的人们停止了舞蹈,强光打在涂抹红艳的唇上,男女主角短暂的相视无言。

执着茶碗的手腕骨节顶起薄薄的皮肤,青色血管里的血液静静地流淌,黑暗中军官的眼瞳里露出细小亮光,随着遥远的舞台上灯光的变幻而渐明渐暗。

泉水般的咏唱再次流动起来。

“想必您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明白,您认为我不过是一个爱耍些手段的小人。折腾人民,折腾军队,折腾不来胜利。”

染谷叹了口气,般若对于他们对话的内容漠不关心,和歌的调子轻飘飘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井先生,金钱这种玩意,说到底不是我们这种肮脏的政治家把它埋到院子里,就能长出来的。“

“这场战争我们不能输。”

三井和安直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神态里难得显出的疲惫,眉眼间的锐利如森寒刀刃遇见恶鬼,锋芒不减反增。

“只要有您在,人类军就不可能取得胜利。”

站在他身边的副手,他的表弟三井公正,亦是他的下一任接班人。此刻被包厢内的气氛吓得冷汗直冒,小心地观察着双方。般若一回头,瞧见了他眼睛和钟摆似的,不由得笑出声。

“得了得了,叫外头的人把点心送上来吧。”

染谷抵不过他的央求,拍拍手掌,外头的仆人便端着一个笼屉进来了。

副手眼尖地瞥见那仆人的拇指上依稀有斑斑血迹,不由得暗暗朝自己的表哥使眼色。三井和安以为他是胆小怕事,在心里怒其不争,面上更不打算理他。

般若一手将那笼屉打开,里头搁的不是点心,正是那二小姐的一段脖子。引得其余两位倒吸了一口气,三井和安沉着脸,伸手去翻那白玉似的断颈。在看见那一点朱红胎记时,脸色霎时大变。

怒喝还未脱口,便被一枪打中腹部,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您还有一次机会,伙房里的人还没处理令媛的尸体。”

“用那样的美人做出来的点心,怕也是世界少有的珍馐。”

黑洞洞的枪口居高临下地对准趴在地上的人,地毯上的波斯花纹被鲜血染得一塌糊涂。三井和安抬起头,口里吐出的字句与他的笑容一样狰狞刻骨。

“你这样的,必然是要入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我们似乎很难达成共识。”

他遗憾地将枪口抵到男子的太阳穴边,冰冷的金属隔着一层皮,底下的血液仍是温热奔腾的。

舞台上的英雄披荆斩棘,终于熬到了最终的敌人面前。

般若把送来的茶喝了半碗,疑惑地发问。

“你怎么还不开枪?”

“我以为他在回忆他的一生。”

染谷回得很自然,更是激怒了地上已然气若游丝的三井和安。他撑起身来,苍白的嘴唇不断地颤抖。

“士可杀,不可……”

末尾一个字消失于子弹之下。

染谷像是感到无趣似地,走向蜷缩在墙角的副手。

三井公正忽然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朝门口跑去。却呆愣在门前不敢动弹,那门把手上不知何时挽上了一只棕色的蟒蛇。

“来……来人啊!三井先生他……”

背后传来的更换弹夹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噤了声。那蟒蛇向前一闪身,吓得他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爬。

“不再玩玩么?三,井,先,生。”

蛇的主人笑得纯真无害,一抬手将自己的宠物召了回来。染谷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尽量与之平视。

“你,你瞒不过别人的!这件事迟早都会被别人知道!”

他将空余的那只手伸向吓得直哆嗦的人面前,手指轻轻一挑,仅是将其垂下的一缕发往旁边别了别。对方想通过吞咽来缓解紧张的动作,似乎让他又重拾了些兴趣。

“您玩过轮盘赌么,三井先生?”

染谷凑到他耳边,声音如收音机里人们听到的那样温雅亲和。

“您骨子里那点底气,我一枪就能毙掉。”

英雄获得了最终的胜利,结局是同归于尽。

 

-


屋内唯一一个活着的三井先生昏了过去。般若靠在染谷身上,眺望着演员们向观众席鞠躬,又朝着这间包厢飞吻作别。

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过漂亮的金色发丝,头皮的温热徐徐地攀爬至指腹。期间来了两个仆人,将地上的两个人抬走了。

剧场里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在高处往下看,人潮的边缘缓缓地往后挪移,留下一群群枣红色的座椅。剧场内剩一个清扫工拄着扫把,降八度的嗓音哼唱方才剧幕里的曲调。

“你找到你需要的东西了么?”

染谷点点头,望着地毯上的一片绛红出神。

“可在那之前我还想送点东西去救济所慰问一下。”

般若吃着点心,闻言翻了个身正对着他,酥饼的碎渣落到笔挺的军服上。金色的眼睫微合半晌,嘴里的点心细细嚼碎咽下后,他清了清喉咙。

“马戏团怎么样?”

染谷接过他手里剩余的半块点心放到自己嘴里。

“不错的主意。”

般若眨巴眨巴眼,一脸纯真地和他邀赏。染谷看了看摊开在自己眼前的白嫩的手掌,又看了看那灿金的眼眸,忽而笑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奖励?”

他撇撇嘴,喃喃着这种事自己说就没意思了。用修剪得圆弧的指甲敲击他军服上的金闪闪的勋章,叮叮当当。一双眸子望向了那呢料下的胸膛,嘴上说的是温软调笑,可目光里汹涌的暗色却在不看见之处凝成根根冰锥。

“你刚说,用那二小姐的骨肉做点心。”

染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用指骨刮了刮他的鼻尖。心里想,这点心给你做完我哪还爬得起来。回廊上响起了仆人的脚步声,想必是来催他们的。

染谷像想起什么似的,把般若从自己身上扶起来,摆正,一板一眼地他说。

“我给你画个眉好不好?”

剧场外的黑色轿车缓缓前行,司机的帽檐压得极低。后座摆着两个黑色布袋,大小恰好足以装下两个成年人。行驶到河边时,车轮猛地转向,与地面摩擦出凄厉哀嚎,回荡在沉睡的城市中。

装载着尸体的轿车在平静的湖面留下淡淡波纹。

三井公正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待在宅邸里。梦魇般的画面纠着他不放,他用热水洗了把脸,可脸色依旧煞白吓人。他吩咐宅子里的人给报社和公司发讣告:三井和安与其次女于1923年3月10日去世,死因为交通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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